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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风筝的褶皱(伪骨科) (第4/4页)
凹凸不平的疤,像是皮肤上的烫伤。再往前走几步是那棵老香樟,树冠茂密得有些阴沉,枝叶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,夏天的晚上,它肥厚的树影能把半盏路灯都吞进去,让那一小段路变得格外昏暗,格外静谧,格外像是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会发生的地方。 高中那几年,她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,坐在继父派来的车里去上学。司机点点头,每天早上她上车的时候他会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,然后发动汽车。那时候她还不习惯住在这个地方,还不习惯这栋三层楼的别墅,还不习惯每天早上有人专门开车送她上学,还不习惯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,还不习惯那种安静得让人发慌的静谧。她总觉得这条路太宽了,太干净了,太安静了,和她之前住过的那些地方完全不一样。在她的记忆里,路应该是窄的,热的,挤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:早点摊上的油条在锅里滋滋作响,炸得金黄焦脆,油烟味飘得满街都是;修自行车的老头蹲在路边,手里的锤子敲敲打打,叮叮当当的声音从早响到晚;隔壁张阿姨端着一盆衣服蹲在家门口的水龙头下面搓洗,洗衣粉的廉价香味混着肥皂水的气息弥漫开来,和早点铺的油烟气搅在一起,变成一种她再也闻不到的味道。那是一种脏兮兮的热闹,一种乱糟糟的生机,一种她以为自己会在那里面生活一辈子的理所当然。 八年过去了。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从未消失过。也许永远都不会消失了。也许一个人在十五岁之前住过什么样的地方,就会永远属于什么样的地方,之后搬到哪里都只是寄居,都只是暂住,都只是在别人的屋檐下假装自己也是这里的一份子。 门岗朝她挥了挥手,示意她可以进去了。那人五十多岁,姓什么她已经忘了,只记得他总是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制服,戴着那顶有些发旧的帽子,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皱纹,从眼角一路延伸到嘴角边上,像是一条干涸的河道。他认得她,叫她“黎先生家的女儿”—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是这样称呼她的,客气,热络,带着一种对大户人家的恭敬。她没有纠正他,她从来都不会去纠正任何人。“黎先生家的女儿”就“黎先生家的女儿”吧,反正也不是第一个这样叫她的人,也不会是最后一个,在外人看来这似乎就是事实。每一次她都只是点了点头,走了进去。 园区里的小路两边种着冬青和红叶石楠,修剪得整整齐齐,一棵一棵排列成行,像是一排站岗的士兵,又像是一群穿着制服的学生在等待检阅。母亲当年告诉过她,这种植物叫红叶石楠,春天的时候长出来的新叶子是红色的,红得发亮,衬在一片绿色中间,很好看。她那时候点点头说哦,然后就把这件事忘掉了,忘得干干净净,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。但是后来,每一次走过这条路,母亲当时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都会浮现在她眼前——那是一种带着讨好意味的表情,小心翼翼的,试探性的,仿佛在说:你看,这里什么都很好,这里比我们以前住的地方好多了,你应该喜欢这里,你应该把这里当成你的家。但她没有办法喜欢。喜欢不是一种可以被说服的情感,不是一种可以被道理征服的立场。她只是记住了那些植物的名字,仅此而已。红叶石楠。冬青。桂花。香樟。她可以叫出它们每一个的名字,但她无法对它们产生任何感情,就像她可以住在这栋房子里八年,却始终无法觉得这里是她的家一样。 地上落了一些枯黄的叶子,稀稀拉拉的,物业还没有来得及打扫干净。她拐过一栋楼,那栋米白色的别墅就出现在她眼前了。 三层楼,带一个小花园。院子里那棵桂花树是继父在她搬来之前就种下的,种了好些年了,树干已经有碗口那么粗,枝叶繁茂,遮住了半个院子的天空。继父说他喜欢桂花的香味,说桂花是富贵的象征,说“桂”和“贵”谐音,寓意很好,说这棵树会给这个家带来好运,带来财气,带来平安顺遂。每年八月的时候,满树的桂花开得金灿灿的,一簇一簇,挤在枝头,香味浓得能飘出半条街去。但那股甜腻腻的味道飘进她房间的时候,浓得让人头疼,浓得让人喘不过气,浓得让人想逃。她不得不把窗户关得紧紧的,一个人闷在空调房里,闷一整个夏天的尾巴,等着那些花谢掉,等着那股香味慢慢淡下去,等着秋风把那些残留的气息吹散干净。 她第一次看到这栋房子的时候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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